|
螳螂与蜾蠃
强本来是虫名，难怪从虫。下面三个强字篆文。第一个是虫名的强。第二个双弓叠合成一弓，表示这是“双料货”，也就是硬弓，即强弓。杜甫诗云：“挽弓当挽强，用箭当用长。”本该用这双弓的强。奈何此字已被废置，只好借用虫名的强。第三个左象形右声符，也是硬弓的强。奈何又被借作强壮的强，而和硬弓脱离关系。今人写书法字“自强不息”爱用彊字，显示古奥，炫人眼目。 虫名的强 硬弓的强 强壮的强 回头说虫名的强。强是何虫，许慎弄不明白，只得根据《尔雅·释虫》之说，在其所著《说文解字》中说：“强，蚚也。”又说：“蚚，强也。”强蚚互训，仍未说清楚到底是何虫。后人有说强是米中的小黑虫，几成定论。 《尔雅·释虫》说这种虫爱用腿脚拭擦身上，而米中小黑虫据鄙人的观察，未见其有擦身动作。苍蝇倒有这个动作，但不可能名之曰强。除了苍蝇，螳螂也有这个动作。它不但用腿脚拭擦身上，还用口器三瓣大牙清理双臂，使之洁净灵敏，以利攫捕猎物。螳螂还有一个动作，给我留下深刻印象。每值猎物挡路，行将快速出击之前，它总巍然不动，双臂举高，就像人在打拱作揖，似在祈祷什么。哈，明白了。难怪强又名蚚qí。蚚字从虫从祈省，祈亦声。古人质朴有趣，视螳螂为正在祈祷之虫，所以名蚚。蚚强双声对转，所以互训。 螳螂堪称虫中猛兽，名强不亦宜乎？细心的读者说，强qiáng壮的强，有时候又读jiàng，例如倔强。不错，蜀人叫“强拐拐”，指为人固执者。字或作犟。我想起了，螳螂固执而愚。孩时燃一炷香，让螳螂向上爬，算是残酷取乐。螳螂每次爬近火炷，双臂被灼。于是退后两步，舔被灼处。随即又向上爬，又被灼。虽百灼而不肯回头，固执不可理喻，可谓犟矣。 篆文强字，左旁的弓应是双弓叠合省作一弓，作声符用。右上象螳螂的双臂展开，右下从虫。许慎将螳臂和一弓组成弘字，说是声符。于是强字解作从虫弘声，恐怕错了。 许慎显然不认为强这种虫是螳螂，所以《说文解字》另立堂蜋（螳螂）条目，说此虫“一名斫父”。我想该是蚚父，蚚错成斫了。 现在说蠃luǒ是什么虫。《诗经·小雅·小宛》：“螟蛉有子，蜾蠃负之。”其间一大冤案牵涉二虫，更足见古人之质朴有趣。螟蛉，桑虫，就是名蠋的野蚕，肥白可爱，蜀人叫蠋儿虫。蜾蠃，古人叫细腰蜂，蜀人叫吊脚蜂，学名胡蜂。头黑，体瘦长。身有黄黑相间斑纹。尾有毒针和产卵器。喜在土墙上或从竹筒上打洞做窠。窠做好，去找小螟蛉，抱着飞回窠，在窠内亲养。然后衔泥封堵洞口，以策安全。事毕飞走，不再回窠。衔泥封洞时，振翅发出咿嗡声。古人说，细腰蜂正在念咒语，曰：“像我像我。”窠中的小螟蛉真听话，就变成细腰蜂的幼虫。发育成熟后，便破洞飞走。古人认为凡大腰皆雌性，不相信龟鳖类有公的。又认为凡细腰皆雄性，不相信细腰蜂有母的。细腰蜂不能生育，所以抱走小螟蛉做自己的儿子有充分的理由。何况据郑玄说，细腰蜂“取桑虫之子，负持而去，煦妪养之”，以父职行母爱，堪称仁慈到顶。真相说来可怕，原来细腰蜂同样有雌性。它抢走小螟蛉回窠中。先打毒针，使之麻痹，昏睡不死。接着产卵在小螟蛉身上，使自己的子女破卵壳而出后，有新鲜的肉食。鲁迅先生著文揭发出残酷的真相，让读者明白这一场冤案，并由此斥责国人的麻木。这一来煦妪的母爱撕下了画皮，细腰蜂之凶狠歹毒，要招国人的愤怒申讨了。 篆文 两个金文 然而昆虫常识提醒我们，细腰蜂是益虫，除了捕食桑树上的螟蛉之子，它还捕食棉蛉、稻螟蛉、玉米螟等其他害虫，于农业有功。天地本来非仁，亦非非仁。甲吃乙，乙吃丙，自有其道理。 蠃的两个金文象形。头、胸部、细腰、腹部、尾针、六足（侧视见三）和双翅，皆可指认。演变成篆文，完全走样了。中间又添虫字，多余。 （文章节选自流沙河老师的《白鱼解字》）
| 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