草之为用大矣
予曾饲猪满圈,终日忙碌。青饲料或用红薯藤或用胡豆苗,随季节而轮换。无论用藤用苗,皆须铡刀铡碎,大锅煮熟,猪才肯吃。铡藤苗时想起偷读《说文解字》,记得许慎解释莝字,仅用“斩刍”二字,何等简洁。铡草曰莝,从草坐声。亲手莝过,予何幸也。 凡青饲料皆谓之刍,繁体作芻。篆文是两捆草。哈,我到田里割胡豆苗,就是束成两捆挑回来的!造字者若不是像我一样肩挑过青饲料,怎会这样造此芻字!忽然觉得我通古人,肩添气力。同时感受汉字奇妙,心生敬畏。 刍的繁体 篆文 铡刀的铡《说文解字》没有。字龄太嫩,未能赶上。古有折字,或许就是铡的前身。折字从斤。斤是长柄斧的象形,所以古书上面连称斧斤。斤在这里代表刀具,包括铡刀在内。看甲骨文,斤之所及,草断为二,便不妨理解为用铡“斩芻”。折zhé铡zhá双声对转,折即铡也。再看金文,断草处有两横象铡槽。铡刀握柄摁下,刀片半入铡槽,草断为二,两旁纷纷落下。折字左旁,明明是草,隶变后误作手,写成所谓提手。一错至今,永无改日。奈何不得,只好随俗。 折的篆文 金文 甲骨文 有割野草喂猪的,也应该叫芻。若是秋草枯黄,割作炊用,就要改个说法,曰荛。繁体作蕘,《说文解字》释为“草薪”。薪字从木,专指木柴而言。蕘则是草柴,同样作炊用。 草之为用大矣。食用,药用,饲用,炊用,还有卧用坐用。旧时寻常人家,草席铺床垫座,统名曰茵。茵字从草从因,因亦声。其实茵最初无草头,因字象人卧在席上,一看就懂。甲骨文因告知我们,是长方形,正好铺在床上。古文席告知我们,先民栖息崖下,卧在因上。因席本是一物。后筑居室,地板上面设因,供坐供卧,凭之藉之。由此孳生出事物必有其凭藉的原因这个概念。今之所谓因为、因袭、因循、因缘、因素、因子诸词皆由此来。因既移作他用,只好加个草头作茵,专指茵席。“芳草如茵”谓其如铺席也。报刊上常见的“绿草茵茵”就不通了。 因的篆文 甲骨文 古文席 茵既供人凭靠藉垫,所以女嫁男家,旧时视为有了靠垫,称其夫家为姻。婚姻一词就是这样来的(嫁娶仪式黄昏举行曰婚)。 草还有一大用,那就是盖房子。尧舜时代,国王宫殿都是草房,平民不用说了。用草盖房子,最初不叫盖,而叫茨。茨字从草次声。先说次字,从二从欠。欠就是打哈欠。篆文次的右下与今儿字相同,右上与今气字相同(方向相反而已)。小孩欲眠,打个哈欠,这就是欠。欠是象形字。哈欠一个接着一个,所以欠加二做左旁,就是次字。二的意思就是“再来一个”。这和用草盖房子有关系吗?有关系。房子是从屋檐向上盖去,后一铺草必须搭着前一铺草。大约七铺草搭盖到屋脊。杜甫的草堂被风刮走三铺草,此即“卷我屋上三重茅”也。一铺草搭着一铺草,有其次序,所以茨字从次,次亦声。 篆文次 后来兴用盖字代替茨字。盖的繁体作蓋,字从草,还是用草蓋房子。看金文蓋,草下一皿(碗),盛有食物,上面加双层蓋以保温。其初义或许是专指容器之蓋。此蓋不要草头,其字作盍而音同蓋。后加草头,与茨同义。到了篆文,双层蓋讹作大。隶变后,大与皿内食物粘连错成去字,弄得难以解说。 盖的繁体 篆文 金文 苫shān与蓋同义。予曾踩泥做手工砖,遇雨用“茅扇”蓋砖坯。当时不知其字应作“茅苫”。砖工口语传承,保留古字,使我欣慰。多见报刊文字有“云山雾罩”的说法,虽作家亦难免,而不知应该是“云苫雾罩”。苫同蓋也,蓋同罩也。 篆文苫 (文章节选自流沙河老师的《白鱼解字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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